莫能言之

明楼的第一次死亡【楼诚楼/清水/向导】·叁

阳光洒在明楼脸上,他伸了个懒腰,准备掀开被子,却在把手伸到眼前的一瞬间愣住了,这是一只孩子的手,日后纤长手指的雏形已经初显,但是手掌还是肉肉的。肉眼也可以看得出这只手属于一个书香世家的少爷,手掌柔软,没有任何疤痕,指甲修得圆润,中指第一节关节只有浅浅的练毛笔字的薄茧。

 

明楼猛地掀开被子去看自己的腿和身躯,震惊地说不出话,这的确是孩子的身躯。

 

他快速跑到试衣镜前,却发现试衣镜不在那里,立即高声召唤阿诚,在自己出口的瞬间又是一惊,这脆生生的童音听着软糯惬意,在明楼耳中却是说不出的惊恐。

 

“少爷?怎么了?”推门进来的却是桂姨,年轻了二十多岁的桂姨。

 

“少爷,少爷?”桂姨看见明楼不说话,满脸震惊地看着自己,有些担心,“少爷,我刚听见你叫阿诚的名字,阿诚我昨天送回家里去了,少爷想见阿诚,我等下去跟夫人告个假把阿诚接来?”

 

【夫人……】

 

明楼在脑中拼命搜索童年的记忆,却发现一片空白,桂姨刚刚说“夫人”,那么母亲还在,那是哪一年?阿诚来过?我在干什么?

 

半晌,明楼才开口:“不用了,桂姨您先下去吧,我只是做了个梦。”

 

桂姨看着今天格外奇怪又格外疏离冷淡的少爷,有些莫名其妙,还是退出去了。

 

明楼愣在原地,脑中充满疑问,却找不到一个答案。

 

窒息。

 

更让人震惊的是,他刚刚试图探出触角看看桂姨在想什么,却发现只抓住一片虚无,就好像,就好像伸手去抓一个杯子却只看到一支空荡荡的袖管。

 

明楼试图回忆自己还没有发展出向导能力的时光。

 

毫无印象。

 

他已经失去了在清醒状态下进入识海中层的能力,对于往事只能拼命的回忆,毫无条理、逻辑可循,他知道自己失去探查的能力就意味着自己开始忘记。

 

疾步走到书房,明楼展开稿纸提起钢笔,却不知道该写什么,看着书桌上的台历,民国十年七月三十日,所以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日,明楼今年十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他能感到自己在看到台历的瞬间心中充盈的悲伤,却想不到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钢笔在纸上晕开一片墨蓝,盈盈的水珠滴落,冲散了去。

 

明楼一抹脸,才发现竟已泪流满面,他知道这个日子的重要性,他的身体记得,他的心记得,唯独他的神智记不得。

 

终于落笔写下:民国十年七月三十一日,这是一个无比重要的日子,我不记得因何而重要,甚至不记得我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天醒来……

 

顿了一会,明楼放下笔,撕去七月三十日这一天,看着猩红的“星期天”三个字,一种道不明的紧张和焦虑陡然而生。

 

换好衣服,洗漱完毕,明楼来到餐厅,看到明老爷和大姐明镜都在看报,明夫人刚刚放下报纸,看到明楼招呼他到身边坐,明镜的视线从报纸上方边缘瞟出,“小弟今天怎么起这么晚?我听桂姨说你梦里都在叫阿诚的名字?”

 

这时明老爷的视线也落到明楼身上,“是吗?你弟弟也是一个人太无聊了,小镜你有空多陪陪你弟弟,这孩子周末也不和同学出去玩,闷在家里读书,实在太安静了。”

 

明夫人却搭腔:“有小镜一个人成日就知道在外野就够了,小楼啊就呆在家里安安静静地读书挺好的。”大姐明镜用报纸挡住自己对着明楼悄悄做了个鬼脸,十七岁青春的脸上洋溢着笑容和欢乐。

 

明楼觉得眼睛如针扎一般疼痛,泪水模糊了视线,这一切都像梦境一般没有一丝真实的质感。他早已不记得和父母姐姐共进早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久远的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他感到双腿把自己带到母亲身边,一只手拉开椅子,身体挪动在椅子上坐定,母亲的体温裹着清幽淡雅的明家香袅袅传来,明楼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漂浮在这样的温暖和馥郁的香气之中,焦虑和悲伤都渐渐离他远去。

 

明老爷和明镜放下报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明夫人的眼中满是慈爱,这些笑容和阳光搅在一起,形成漩涡,明楼看着他们,却看不见他们,只能渐渐坠落。

 

坠落。

 

“少爷,少爷……”

 

谁在耳边的召唤将他惊醒,明楼睁开眼,看到一个比他矮了不少,瘦瘦小小却裹在明显大了一圈的衣衫中的男孩站在床边叫他。

 

“我怎么了?”明楼有点记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伸手去揉额头,发现还是十岁的自己。

 

“阿娘说少爷叫我,我就来了……阿娘说,少爷吃过早饭有些累,就睡着了。”男孩的声音细若蚊蝇,和他本人一样孱弱。

 

“阿诚?”明楼听出自己声音中的惊喜。

 

男孩抬起头来,眼睛亮亮的,又大又黑的眼睛在没有巴掌大的脸上占据了大多空间,他笑起来,有点拘谨,但还是掩饰不住的开心,“少爷。”

 

那声音甜甜的,明楼惊讶于自己竟是第一次发觉般惊喜。他坐起身,伸手去拍阿诚的肩膀,阿诚却突然瑟缩了一下躲开了,明楼有些惊讶,刚想发问,桂姨却突然推门进来了。

 

“诶呀阿诚,你怎么自己跑来了,吵醒了少爷怎么办?”桂姨紧紧攥住阿诚的手臂,明楼能看出阿诚闪躲间的害怕,和不敢闪躲的挣扎,沉下声音:“桂姨,以后请不要随意进入我的房间——阿诚,到这来。”

 

桂姨微微愣了一下,松开阿诚,谦恭地答应着,退出去了,临走前深深地看了阿诚一眼。

 

阿诚踱到明楼床边,一张小脸扬起来看着明楼有点犹豫,还是埋下去了。

 

明楼盘腿坐在床上,拍拍自己身侧,示意阿诚也坐上来,阿诚却惊恐地摇摇头,“脏……”

 

明楼无所谓地笑笑:“怕什么,脏了让桂姨去洗就好了……”话到嘴边立即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因为阿诚显然又闪躲了一下。

 

“阿诚?你是不是,有点怕你阿娘?”明楼问得小心翼翼。

 

阿诚抬起头,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明楼看着他,似曾相识的感觉盘上心间。

 

“阿诚,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明楼看进那眼神,像是望不到头一般深陷……

 

【大哥……】

 

明楼心中一凛,“阿诚你刚刚叫我什么?”

 

阿诚受了一惊,“没,没有,少爷,少爷,我刚刚没有说话……”

 

敲门声响起,明夫人进来了。

 

“小楼,今天我和爸爸要出去一阵,可能晚上才会回来,你姐姐今天也要去见同学,可能比我和爸爸回来还晚,阿诚呆在家陪你,好嘛?”

 

明楼看向母亲的眼光还有些茫然。

 

“傻孩子,今天怎么丢了魂似的,吃过早饭到现在还这样,可不要真像爸爸说的,读书读傻了才好——好了,阿诚,今天就辛苦你一下,好好照顾少爷,好嘛?”明夫人慈爱地抚摸阿诚的头,阿诚乖巧地答应着会好好照顾少爷。

 

明楼看着阿诚回答母亲时的眼神,似曾相识的感觉再次升腾。

 

【阿诚,是你吗?你也来了?】

 

阿诚转过头看向明楼,接着明夫人也转过头看着明楼,“小楼啊,那就让阿诚陪着你吧。”

 

那就让阿诚陪着你吧……

 

阿诚陪着你……

 

陪着你……

 

阿诚……

 

明楼看着母亲起身离去的身影,“妈妈!”

 

明夫人被突然叫住,有些吃惊似的。

 

“不用担心我,还有阿诚呢。”

 

明夫人看着坐起身的明楼和站在他身侧的阿诚,笑靥如花。

 

由阿诚的陪伴,明楼的注意力总是非常集中,好像阿诚在他周围竖起了屏障挡住了一切的噪音。因此他特别喜欢在有阿诚的陪伴时研究棋谱,今天也不例外,阿诚在一旁练字。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陈嫂敲门进入书房收拾餐盘时明楼才恍然发现早已经吃过午饭了,再看看挂钟,吃晚饭的时间都临近了,父母和姐姐都没回家,明楼揉揉眼睛,放下棋谱想去院子里转一转。

 

一阵突如其来的焦虑袭来,明楼下意识去看阿诚,看见阿诚入了定一般站立在书桌前,毛笔直直地挺立在手中,笔尖上的墨水已经干涸。明楼凑近去看,发现阿诚的瞳孔大散,眼球几乎漆黑一片,大吃一惊,急匆匆地唤着他:“阿诚!阿诚!阿诚!”

 

见阿诚毫无反应,明楼有些慌了,伸手取走阿诚手中的毛笔,又去抓阿诚的手腕,他紧紧地攥着阿诚的手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阿诚却猛然惊醒。

 

“老爷夫人在大东旅社?”

 

明楼没料到是这个回答,也是一愣,“我不……你怎么知道?”

 

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要冲破意识的屏障浮现在明楼脑海——是阿诚的能力!

 

“我看到老爷夫人一起走进去了,但是穿得和今天上午离开时不一样,有人手里拿着东西对着老爷夫人——金属,黑色的,手指按着一个弯弯的扣子……”

 

【手枪!】

 

明楼记起在父亲的书桌抽屉里见过,姐姐告诉他那是手枪,可以杀人。

 

阿诚有些疑惑,“手枪是什么?”

 

明楼已经跑向书柜寻找上海地图,并没有注意到刚才自己并没有把“手枪”两个字说出口。

 

大东旅社在法租界南京路英华街上,距离家只有不足半小时车程,明楼迅速分析着路程,今天家里两个司机都出去了,他和阿诚只能叫车,事不宜迟,明楼从抽屉里取出钱包拉起阿诚不待解释便冲出门去。

 

到达大东旅社已经是黄昏时分,“天下之大,居亚之东”对联硕大刺眼,明楼拉住阿诚的胳膊问他是不是这里,阿诚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里……但是我只看到了这里……”

 

明楼没有气馁,来到大堂经理面前,“叔叔,打扰您了,我爸爸妈妈在哪里呀?”

 

大堂经理看到一个世家子弟面相的小少爷这样恭敬有礼,十分喜欢,“小少爷,你的爸爸妈妈是谁呀,你不说名字,我怎么帮你找呢?”

 

明楼夸张地犹豫了一下,看看阿诚,“爸爸说不好随便告诉别人名字的,叔叔,我妈妈穿着绿色旗袍,爸爸穿的浅灰色西装,还有几个人跟在后面的,您告诉我嘛,我自己去找!”

 

经理没有继续逗弄小明楼,告诉了他方才的确有对夫妇去了四楼,身后跟着四五个人,明楼道过谢立即拉着阿诚向电梯跑去。

 

一种巨大的恐惧陇上心头,明楼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小阿诚拽了拽他的袖子,“少爷,咱们回去吧,要是我看错了呢?”

 

明楼闻言站定,按住阿诚的肩膀,“阿诚,我相信你,我永远都相信你,所以你也相信我好吗,我能感觉得到,就是这里,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感觉错!”

 

说话间一个穿黑色短褂的人从一扇门闪出来,阿诚的声音响起:“就是他!”

 

明楼拉着阿诚迅速向黑衣人所在的房间奔去,明楼脆脆的童音回响在走廊里,“妈妈!爸爸!”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明氏夫妇正面对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坐着,明楼的叫声惊动了房间内剩下的三个黑衣人。

 

“怎么有个孩子?是明少爷?”

 

“等不及了,一起做掉!”

 

明楼小小的身躯被走廊的灯光拖出狭长的影子,逼近门前猩红的地毯,明夫人猛然冲出去,“小楼去找你姐姐!”

 

“妈妈!”“少爷!”

 

无数高声叫唤和枪声此起彼伏,明楼记得有个清晰的声音下达着命令。

 

【杀光他们!】

 

世界在一片猩红和漆黑中变换着色彩,明楼沉沉睡去。

 

从此明楼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阿诚”的男孩。

 

人们都说向导能力觉醒是无比美妙的事情,第六感展开,曾经混沌一片的识海如今有了清晰的构图,普通人可望不可即的意识训练对于向导们而言就像闻到花香听到鸟语一般自然,世界从此有了另一个维度。

 

但是明楼不这样想,明楼也不这样想。

 

八月一日的新闻头条报道着大东旅社的离奇命案,中年夫妇和四个黑衣男子莫名死亡,旅社房间的墙壁上布满弹孔……

 

明氏花了重金隐藏了明老爷和明夫人的身份,葬礼匆匆进行,明镜看着沉默不发一言的幼弟,心中有隐隐的担忧,却在下一瞬间看到明楼转向自己,以一种孩子不应该有的成熟安慰着:“姐姐不用担心我。”

 

明镜想起那个早晨,幼弟罕见地晚起,在餐桌上沉默不语。

 

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楼已经不是以前的明楼了。

 

 

 

 

明诚扑到床上紧紧拥住陷在睡梦中不断剧抖动如风中残叶的明楼,他看见明楼大张着嘴分明是在嘶吼,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终于明楼清醒了过来,明诚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搭在额头上,眼神空洞深不见底。

 

许久,明楼终于开口,“是我,是我……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回去……为什么,要去救他们……”

 

明诚不明所以。

 

明楼突然坐起身,明诚被翻到另一侧,看着明楼低下头,越凑越近,直到视野里只剩下明楼的眼睛,听得他开口,声音像是从身体深处传来:“阿诚,你还记不记得,你七岁那年,发生了什么?”

 

触角猛地伸出,明诚感到脑中炸开一片。


                                                            

那么问题来了,“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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